“蘇超”第九輪“淮揚菜德比”臨近,揚州和淮安的美食之爭日益升溫。但這回,兩地網(wǎng)友爭的不再是淮揚菜發(fā)源地,而是揚淮兩地美食在歷史中哪一個飄香更濃醇、更久長?新華日報·交匯點記者搜集史料文字,供今天的人們一睹“淮揚菜雙驕”留在文字中的那些歷史印記。
歷史文獻(xiàn)中的揚淮美食
揚州:
唐代,日本僧人圓仁在《入唐求法巡禮行記》中記載了文宗開成三年(838年)在揚州的見聞,提到“街店之內(nèi),百種飯食,異常彌滿”,可見唐時揚州市肆食品店的豐富多樣。
明萬歷年間《揚州府志》記載:“揚州飲食華侈,制度精巧,市肆百品,夸示江表?!弊阋娖鋾r揚州飲食之排場、之精湛、之豐饒,已經(jīng)傲視江南。
清代袁枚在《隨園食單·揚州洪府粽子》云:“洪府制粽,取頂好糯米,揀其完善長白者,去其半顆散碎者,淘之極熟,用大箬葉裹之,中放好火腿一塊,封鍋煨一日一夜,薪材不斷,食之滑膩溫柔,肉米化?!庇终f到清代乾隆年間在揚州儀征南門大碼頭做點心的蕭美人:“善制點心,凡饅頭、糕餃之類,小巧可愛,潔白如雪?!薄峨S園食單》中還記錄有很多揚州菜。
《揚州畫舫錄》是一部記述清代全盛時期揚州風(fēng)物、掌故的專著,記載了大量與飲食有關(guān)的事項,如記載了糊炒田雞、酒醋蹄、紅白油雞鴨等多種菜肴,還記載了一份乾隆南巡時的揚州擺的“滿漢席”菜單,菜單以山珍海味和江淮特產(chǎn)為主。同時,書中提到“烹飪之技,家庖最勝”,并列舉了如做炒豆腐的吳一山,做走炸雞的田雁門,做十樣豬頭的江鄭堂等眾多揚州名廚。
清代揚州鹽商童岳薦編著了《童氏食規(guī)》,全面展現(xiàn)了揚州美食文化的豐富性和精細(xì)性。其中記載三套鴨“三禽一簋世無雙,鶩套家鴨鴿內(nèi)藏”,還記錄了做法:“肥家鴨去骨,板鴨亦去骨,填入家鴨肚內(nèi),蒸極爛,整供?!?/p>
淮安:
《清稗類鈔》是清代史料匯編,在介紹各地人的飲食習(xí)慣、飲食風(fēng)俗時,提到了“淮安人食鱔”和“淮安人食燙豌豆苗”兩種食尚。文中說:“淮安庖人之治饌,以煼炒著。其于鱔,普通之制法有三。一曰虎尾,專取尾之長及寸者,去其尖,加醬油調(diào)食之。二曰軟兜,專用脊,俟油沸于鍋,投入之,似煮似炒。三曰小魚,則以其腸及血,煮之使熟,臨食則調(diào)以醬油?!逼渲辛信e了三道鱔魚菜,即熗虎尾、炒軟兜、熗小魚。至于燙豌豆苗的吃法,為“且燙而食之。以苗之生者投沸湯中,本味完足,食者皆甘之,然湯必為雞汁或豚汁也”。
《清稗類鈔》還列舉了清朝風(fēng)靡全國的五種宴席——燒烤席、燕窩席、全鱔席、全羊席和豚蹄席。其中記載:“同、光間,淮安多名庖,治鱔尤有名,勝于揚州之廚人,且能以全席之肴,皆以鱔為之,多者可至數(shù)十品。盤也,碗也,碟也,所盛皆鱔也,而味各不同,謂之曰‘全鱔席’?!睂τ谌蛳?,則記載:“清江庖人善治羊,如設(shè)盛筵,可以羊之全體為之……謂之曰全羊席?!?/p>
袁枚《隨園食單補(bǔ)正》中記述“腌蟹以淮上為佳,故名淮蟹?;蛞院镁啤⒒ń纷碚?,曰醉蟹,黃變紫,油味淡而鮮,遠(yuǎn)出淮蟹之上”,說明清代淮安的腌蟹、醉蟹很有名。
《童氏食規(guī)》提及“淮安湯包,皮極薄,餡用蟹黃、鮮肉,湯藏于內(nèi),咬之則流,需吸管吸湯”,精準(zhǔn)捕捉了淮安名點“皮薄餡足、湯鮮濃郁”的精髓。
文學(xué)作品中的揚淮美食
揚州:
吳王劉濞執(zhí)政于廣陵(今揚州)時,淮陰人枚乘是其文學(xué)侍臣,他寫的漢賦名篇《七發(fā)》中有很多廣陵的景觀,其中記錄了一份美食菜單“犓牛之腴,菜以筍蒲;肥狗之和,冒以山膚。楚苗之食,安胡之飰”等,應(yīng)屬于廣陵地區(qū)的美食。
蘇東坡在揚州做太守時,留下《揚州以土物寄少游》一詩:“鮮鯽經(jīng)年秘醽醁,團(tuán)臍紫蟹脂填腹。后春莼茁活如酥,先社姜芽肥勝肉?!痹娭刑岬降孽r鯽、醽醁、紫蟹、莼菜、姜芽等都是深秋時節(jié)揚州的美味佳肴。
元代劇作家喬吉在《杜牧之詩酒揚州夢》提及“金盤露、瓊花露,釀成佳醞;大官羊、柳蒸羊,饌列珍饈”,其中大官羊、柳蒸羊都是宋元時期揚州的名菜。
《紅樓夢》對很多美食的描述有揚州菜精細(xì)的特色。如茄鲞制作工藝:將茄子去皮切丁,用雞油炸后,再與雞脯子肉、香菌、新筍等多種食材用雞湯煨干、香油收、糟油拌,封在瓷罐里,吃時用炒的雞瓜一拌等。此外,書中“火腿燉肘子”“酒釀清蒸鴨”都應(yīng)是以文火加熱,寬湯慢煮見長的揚州火工菜。
清林蘇門撰寫的《邗江三百吟》中描繪了揚州獅子頭的做法,文中稱為“葵花大劗肉”:“肉以細(xì)切粗劗為丸,用葷素油煎成如葵黃色?!贝送膺€記錄了摸刺刀魚、燒金華火腿、熏燒、蛼螯餅等。
淮安:
蘇軾在《發(fā)洪澤中途遇大風(fēng)復(fù)還》中寫當(dāng)?shù)匕佐~:“明日淮陰市,白魚能許肥?!睏钊f里在《初食淮白》中說“淮白須將淮水煮,江南水煮正相違”,強(qiáng)調(diào)烹制淮白魚必須用淮河水。南宋詩人曾幾在《食淮白魚二首》中寫道“古來修貢有淮魚”,說明自古以來淮白魚就是貢品,他還以“淮白美無度”高度贊美了淮白魚的美味。
北宋張耒在《寄文剛求蟹》中寫道“遙知漣水蟹,九月已經(jīng)霜??饘嶞S金重,螯肥白玉香”,描繪了漣水蟹的螫肥肉香。
清代詩人邊壽民曾作《淮味雜詠》,其中“蒲菜羹”云,“春深蒲菜滿淮鄉(xiāng),廚下清羹次第嘗。不比凡蔬矜厚味,只將真趣入湯香”,贊蒲菜之鮮。
清代段朝端在《春蔬》中描繪淮安蒲菜“春蔬那及吾淮好,入饌蒲芽不論斤”,認(rèn)為淮安蒲菜比其他地方的春蔬都好。
1929年4月,淮安人金君玨在《申報》上以《饕餮余話》為題記述了淮安制作全鱔席的技術(shù),稱“烹治鱨魚無過淮上”,淮安的全鱔席治法無慮百種,初不出鱨魚一味,尤其是軟兜帶粉鱨魚,尤非他地可及,坐中客無此不歡。還提到全鱔席最為著名的首推河下之宴樂園,其軟兜帶粉一菜皮不稱脫,嫩不容箸,不知何法致此。
名人口中的揚淮美食
揚州:
《胡適之晚年談話錄》一書里,曾談到胡適喜歡吃揚州名菜獅子頭,并且從獅子頭想到了孔老夫子的名言“食不厭精,膾不厭細(xì)”。
梁實秋有一篇散文題目就叫《獅子頭》,說北方的四喜丸子“不及揚州獅子頭遠(yuǎn)甚”。
汪曾祺寫過《如意樓和得意樓》《八千歲》等,其中寫他在高郵上茶館吃燙煮干絲的情景。干絲需用快刀將老嫩相宜的大豆腐干削成薄片,再切成細(xì)絲,“細(xì)如馬尾,一根不斷”。
莫言為富春茶點題詞“兩代名廚四季宴,一江春水三省茶”。汪曾祺題詞“富春茶點,天下第一”。余光中題詞“富春茶香,揚州口渴;揚州菜香,舉國口饞”。
淮安:
朱自清在《說揚州》中評價淮安湯包:“北平淮揚館子出賣的湯包,誠哉是好,在揚州卻少見;那實在是淮陰(淮安古稱)的名產(chǎn),揚州不該掠美?!?/p>
“九葉詩人”代表人物辛笛,曾作詩“凍肉凝脂拌蟹黃,薄皮敞開一包湯;蒸籠抓取防傷手,齒舌從容著意嘗”,贊美家鄉(xiāng)的文樓蟹黃湯包。
“文壇美食家”汪曾祺在《魚我所欲也》中,回憶了1938年在淮安吃干炸鱖魚(當(dāng)?shù)厝朔Q“鯚花魚”)的經(jīng)歷,“活鱖魚,重三斤,加花刀,在大油鍋中炸熟,外皮酥脆,魚肉白嫩,蘸花椒鹽吃,極妙”。
汪曾祺還提到淮安人能做全鱔席,一桌子菜全是鱔魚,除了烤鱔背、熗虎尾等,主要做法一是炒,二是燒,如鱔魚燙熟切絲再炒叫“軟兜”,生炒叫“炒脆鱔”,紅燒鱔段叫“火燒馬鞍橋”,更粗的鱔段叫“燜張飛”,制鱔魚要下大量姜蒜,上桌后撒胡椒,不厭其多。
歷史文字中的“淮揚菜”
有關(guān)“淮揚菜”的概念,在民間出現(xiàn)的時間大致在20世紀(jì)二三十年代。
美食家楊度,是目前史料顯示在飲食史上第一次提出“淮揚菜”概念的人,1926年11月22日至1927年1月30日,北京《晨報》第六版分18次刊登了楊度署名“虎公”、題為《都門飲食瑣記》的系列文章,分別以“山東館、川菜館、閩菜、淮揚菜、豫菜、蘇館、廣東菜”為小標(biāo)題,介紹了20世紀(jì)二三十年代北京的飲食概況。12月9日的文章中說:“淮揚菜種類甚多,因所代表之地域亦廣,北自清江浦,南至揚鎮(zhèn)。而淮揚因河工鹽務(wù)關(guān)系,飲食豐盛,肴饌精潔,京中此類菜極多,但規(guī)模大者少耳?!?/p>
朱自清的《說揚州》寫作于1934年10月,文中也提到了淮揚菜的概念, “北平尋常提到江蘇菜,總想著是甜甜的,膩膩的?,F(xiàn)在有了淮揚菜,才知道江蘇菜也有不甜的;但還以為油重,和山東菜的清淡不同”。
也有淮揚菜研究人士撰文說,聞一多在朱自清之后也曾經(jīng)提過“淮揚菜”的概念,“朱自清的學(xué)生季鎮(zhèn)淮在昆明西南聯(lián)合大學(xué)上學(xué)時,經(jīng)常下廚為師友們做家鄉(xiāng)名饌紅燒獅子頭,聞一多對此大發(fā)議論,說淮揚有這樣的名菜,與淮揚的悠久文化有關(guān)”。但是顯然,聞一多這里說的淮揚是指地理區(qū)域,或者就是淮安和揚州兩地區(qū)的合稱,并不是“淮揚菜”的概念。
新中國成立后,在外交場合中,我國用“菜系”替換了之前廚界習(xí)慣使用的“幫口”一詞,顯得更正規(guī)莊重。1980年,商務(wù)部組織編纂的《中國烹飪辭典》正式提出“四大菜系”概念,將魯菜、川菜、粵菜、淮揚菜列為核心,成為官方學(xué)術(shù)標(biāo)準(zhǔn),并在國家發(fā)展規(guī)劃中以正式文件的形式肯定了“四大菜系”的說法。
從這些歷史文字可以看出,淮揚菜的發(fā)源和形成并非單一源頭,“淮揚菜”一詞并未首先用于或者單指揚州或者淮安菜,否則“淮揚菜”這個名詞里絕不可能同時出現(xiàn)淮、揚兩個字?!盎磽P菜”必定是淮安和揚州兩地飲食文化在長期交流中相互融合的結(jié)果,兩者是“同源共生、互補(bǔ)互促”的關(guān)系,不存在哪一方先稱為淮揚菜,再融合另一方的情況。
明清以來,常用“淮揚”作為淮河以南、揚州府和淮安府周邊區(qū)域的地理泛稱。在上世紀(jì),揚州廚師和淮安廚師陸續(xù)走出本地,進(jìn)京赴滬,擴(kuò)大了揚幫菜和淮幫菜的影響力,民間文人和飯館開始逐漸用“淮揚菜”統(tǒng)稱這一區(qū)域的風(fēng)味,來強(qiáng)調(diào)其地域共性、區(qū)別其他地方的菜式,而非單指某一方。
我國20世紀(jì)80年代才開始啟用“淮揚菜系”這一概念,更可推斷淮揚菜發(fā)源地之爭實屬“無厘頭”。所以,淮揚菜是淮安、揚州兩地飲食文化“各有特色又深度交融”的產(chǎn)物,“淮”與“揚”分別代表了這一菜系的兩個核心文化載體,缺一不可。
新華日報·交匯點記者 張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