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啪”——一粒豆大的雨珠精準(zhǔn)地在我鼻尖彈了個“腦瓜崩”。一片冰涼在皮膚上暈開的瞬間,天空如竹筒倒豆子般,將萬千雨滴傾瀉而下。
夏日午后的驟雨,總令人措手不及。
下渚湖的湖心小島,那座四根粗壯如象腿的杉木柱撐起的翹角涼亭,像只護崽的老母雞,將驚慌失措的游人盡數(shù)攬入懷中。
我躲進亭中,只見柱旁倚著位年輕母親,懷中的嬰孩睜著琉璃般的眼睛,一瞬不瞬地望向迷蒙的雨簾。兩位攝影師顧不得摘下滴水的漁夫帽,正小心翼翼擦拭懷中的“長槍短炮”。賣蓮蓬的老漢,蹲下身,將籮筐里顛簸得東倒西歪的蓮蓬一個個頭挨頭地扶正。
亭中短暫的躁動平息了,只剩下雨的交響:“轟隆隆——”隔著雨幕,雷聲在舞臺后方敲出一串定音鼓,臺階成了雨珠彈出音符的琴鍵;湖面則化身為巨大的打擊樂池,濺起的水花,比慶典時燃放的“躥天猴”還震撼人心。荷花叢被雨鞭抽打得東倒西歪,可那些粉嫩的花瓣偏不服輸,在急風(fēng)驟雨中倔強地昂著頭,優(yōu)雅又帶著韌勁地擺動腰肢——多希望人生亦能如此,在晦暗中依然挺拔綻放。最憨態(tài)可掬的是那些圓圓的荷葉,接滿雨水后如天鵝曲頸般優(yōu)雅俯身,“嘩啦”一下,將水傾倒出去?;钕窈茸淼氖陶?,晃晃悠悠地站著,還是打翻了盛著佳釀的托盤。
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,為平凡的日子撕開了一道通往異境的縫隙。
一陣疾風(fēng)裹挾著雨絲斜掠進來,拂過嬰孩的臉頰。小家伙如受驚的兔子,“咿呀”一聲縮進母親的懷抱。這稚嫩的聲響,像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,漾開了亭中人的話語?!斑@雨怕是要下到天黑?”有人不免擔(dān)憂?!澳?,莫慌!”賣蓮蓬的老漢解開一個網(wǎng)兜:“六月天的雨都是急性子,來得兇去得也爽快。再說了,這場雨,能讓明兒摘的紅菱越發(fā)水嫩?!闭f著,他熱情地將網(wǎng)兜里的菱角分給眾人。
約莫半小時,這場暴雨竟真如老漢所言,戛然而止。陽光急不可耐地刺破云層,將水汽蒸騰的湖面鍍上一層流動的碎金。蘆葦叢經(jīng)雨水徹底洗濯,葉子綠得發(fā)亮,葉尖垂著飽滿的水珠,“啪嗒、啪嗒”滴落,像老式座鐘的鐘擺,不疾不徐地丈量著午后時光。人們紛紛走出涼亭,有的舉起手機,捕捉天邊那道若隱若現(xiàn)的彩虹;有的重新登船,繼續(xù)未完的湖上行程。賣蓮蓬的老漢挑起籮筐走向棧橋,悠長的吆喝聲,在濕潤的空氣里,瓜蔓一樣打著脆脆的旋兒:“新鮮的蓮蓬、菱角要買伐——”
果真是“雨后荷花無限香”。清冽的荷香裹挾著水汽,鉆入鼻腔,帶著微微的刺激感,讓人想起兒時含在嘴里的薄荷糖——那股清涼先是刺得舌頭發(fā)麻,繼而直沖腦門,那股子清涼好像有了生命,自己在身體里游走,驅(qū)散掉夏日的燥熱與濕黏。
突然,“噗嗤”一聲裂帛之響,一條花鰱破水而出,銀亮的魚身在半空劃出一道耀眼的弧線。下落時,它有力的尾鰭猛擊水面,“啪”——壓出一朵晶瑩剔透、皇冠般的水花。留下一圈圈漣漪在水面急速擴散、輕顫,仿佛生命涉過異世界帶來的心悸和激動,沖擊著胸腔,久久無法平息。
就如方才那場疾雨,將我們裹挾到紅塵外的水晶宮。我們是誤入仙境的旅人。
作者:趙中天
來源:揚子晚報
圖片來源:視覺中國